外婆和老船长

小时候满大街的三洋大砖头收录音机里放的都是《外婆的澎湖湾》，但既不是潘安邦也不是刘文正唱的，而是港仔张明敏的翻唱版。那年头我身上的文艺小豆芽还没发芽，对这首让无数穿着喇叭裤紧身衣戴着蛤蟆镜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如醉如痴的小民谣完全无感。但那时候我身上重口味的邪恶天使就已经初露端倪了，我当时一直对最后一句“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颇有想法，倒不是因为觉得它小清新小幻美，而是觉得亮点在“老船长”上面：明明是外婆的澎湖湾，为啥扯了半天晚风啊白浪啊啥的，最后收在这个不明不白的老船长身上？是外婆的情感生活另有隐情么？

完全可以想象，外婆忍辱负重服从家里的安排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外公生活了一辈子，只是到了晚年的时候，在带小外孙去沙滩遛弯的途中，才会对着完全不懂事的小外孙毫无逻辑地碎碎念一下当年自己真正中意的那个他——桀骜不驯、浑身上下洋溢着man气息的老船长，于是小外孙就这样把这个奇怪的老船长和小风景糅一块儿给记住了。我甚至还大胆地猜测，小外孙真正的外公或许就是老船长（哎哎，我当年没去做洒狗血烂电视剧的土鳖编剧真是亏了），多年后我曾一度认为，《外婆的澎湖湾》的“前篇”应该是那首响彻长途汽车站的《心雨》（因为明天我就成为别人的新娘让我们最后一次xx云云）， 后者把外婆和老船长的故事连同小外孙可能的身世交待得一清二楚。

带着这个困扰了我好多好多年的问题，我借着今年在台湾讲学的机会，去了一趟澎湖。当年听《外婆的澎湖湾》的时候，总以为澎湖和《绿岛小夜曲》里面的绿岛差不多，就是那么一个蓝天白云椰林树影的小岛而已，但去了以后才发现，作为一个群岛的澎湖有足够让游客玩上十天半月的地盘，光是一个马公岛骑着机车环岛就要六、七个小时，更何况还有动辄就要几个小时船程的多个必去的岛屿。几天晃荡下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澎湖是整个台澎金马地区最好看、最好玩的地方，有马公岛上的天后宫和海上花火、白沙岛的通樑古榕、西屿岛的灯塔和二崁褒歌、吉贝岛的潮间带、望安岛的花宅、七美岛的双心石沪、盘桶屿的玄武岩柱、将军屿的文石……数都数不过来，其景色的多样性、民俗的丰富性、整体氛围的悠闲与民风的亲合淳朴全然融为一体，令阿里山、日月潭、太鲁阁、垦丁之类的热闹去处均无法望其项背。

在澎湖游走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对澎湖风光最好的概括还是《外婆的澎湖湾》里最后那句歌词里的“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澎湖的阳光充沛到了毒辣的地步，直接的后果就是岛上的居民们肤色普遍呈黝黑的东南亚色，以至于他们去台湾本岛的时候常常会被当成东南亚外劳；澎湖的沙滩在山崖海岸偏多的台澎金马地区算是一个极其柔美的另类，优质沙滩在各个岛屿上都低调地伸展着它们曼妙的曲线；澎湖的风一年四季都很大，所以海浪异常彪悍，从马公坐船去其他岛屿的时候，船里晕船呕吐之声与船外海浪的咆哮此起彼伏交相辉映；由于风大，澎湖各个岛屿上的树木都不多，仙人掌是最主要的植被，层层叠叠的仙人掌不但令海景增色，还平添了一道美食，肉色鲜红的仙人掌果随处都可以摘食，做成仙人掌冰激凌更是爽口无敌……

那么，老船长呢？外婆与老船长之间，究竟是不是像我恶童时代所臆测的那样？岛上的友人听了我的“小外孙身世说”，差点笑喷。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外婆和老船长到底有没有隐忍的一腿，只是告诉了我“外婆”一词与“澎湖湾”一词组合在一起的历史必然性：《外婆的澎湖湾》是写《乡间小路》的台湾校园民谣大拿叶佳修在1979年专为澎湖籍的歌手潘安邦“量身订做”的，潘安邦母亲那一代人年轻的时候，澎湖驻扎着密密麻麻的阿兵哥，阿兵哥们平日里无事可做，就喜欢在岛上把妹，这些阿兵哥大多比较重情义负责任，一旦移防或者服役期满，就把澎湖妹接到台湾本岛去过日子去了，据说最鼎盛的时候，十有七八的澎湖妹都跟着阿兵哥跑了，弄得当地男丁只有去夜钓小管打发长夜（小管就是小乌贼，这“夜钓小管”要是搁北京，估计得被说成“夜撸小管”，两件事儿其实都是寂寞）。所以潘安邦那一代生活在台湾本岛的年轻人，好多都在澎湖有个外婆，都有一段在澎湖度过的清新童年，《外婆的澎湖湾》算是唱出了一代人的外婆。后来澎湖的驻军越来越少，跟着阿兵哥跑去台湾岛的澎湖妹也不多了，倒是很多澎湖男青年大举前往台湾岛谋生，可以预见，以后的民谣该是《奶奶的澎湖湾》了。

在马公岛笃行十村的潘安邦外婆故宅前面（笃行十村也是张雨生的老家，该村真是名副其实的音乐村），有一尊坐在珊瑚石墙上的外婆雕像，据说是因为《外婆的澎湖湾》太深入大陆人心了，这些年大陆游客一去澎湖，都要求去看看潘安邦他外婆，但潘外婆已然作古，旅游局无奈，只好让潘外婆以雕像的面目出现在她老人家曾经碎碎念起老船长的地方，而且这外婆雕塑边上有个隐藏式音姬，游客一走近，就会自动播放潘安邦原唱的《外婆的澎湖湾》。至于老船长，为了满足大陆游客的合影愿望，当然也立得有雕像，不过为了不干扰外婆一家的幸福，老船长的雕像被远远地立在了一个偏僻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