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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年前在巴西刚刚开始说一点葡语的时候,就想自己译《河的第三岸》玩,但那时觉得难度太大,译了个开头就罢手了。这几年来,重译《河的第三岸》快成了我的一个心结了。虽然葡语还是没有提高多少,但这些天闲来无事,总算把它凑合着译了出来。问题肯定还很多。

《河的第三岸》大概是巴西现代主义巨擘吉玛朗埃斯·罗萨唯一一篇在中国拥有不少读者的作品了,尽管是个小短篇。很多人在完全不知道罗萨是何方神圣的情况下,居然也对《河的第三岸》烂熟于心,甚善。《河的第三岸》在中国大陆貌似已经进了中学读本,还出现在高考题上,在作家圈里,也有余华等人鼎力推荐。不仅在大陆,在香港和台湾,这个小短篇也出现了游离于吉玛朗埃斯·罗萨的作品序列甚至游离于整个巴西文学的传统,单独进入本地阅读视野的”孤译“情形。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这个小短篇早在1960年代就已经进入了英语世界里的”世界文学“谱系的缘故:我所看到的两岸三地的几个译本,无一例外地都译自英语。

这里给出三个大陆译本的链接:

乔向东的译本:http://book.douban.com/review/2813765/

赵英的译本:http://hi.baidu.com/by_c/blog/item/22ef604fa60cc13eaec3abf5.html

比较诡异的是,这两个译本看起来差不多,我猜测有可能是其中一个汉译汉了另一个。

还有个最通行的译本,大概是乔向东译本的简化版: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6999448/

港、台的译本暂时没找到现成的电子版,都是名家译笔,香港的版本叫《漂浮在河的第三岸》,是西西译的;台湾的则是我的好友、诗人翻译家陈黎译的,收在他的译文集《四方的声音:阅读现代、当代世界文学》里面,我觉得目前看到的中译本里陈黎的译本是最好的,我甚至猜测他在从英语译入的时候可能还请朋友对照了一下葡文原文。

葡文原文的链接在这里:http://www.releituras.com/guimarosa_margem.asp

河的第三岸

(巴西)吉玛朗埃斯·罗萨

胡续冬 译

我们的父亲一直是个务实、守规矩、积极向上的人。在我向他人求证的时候,村里博闻广识的人都说,他们亲眼看到他从小就是这样。我自己也记得,他并不比我们认识的其他人更愉快或者更伤感。他身上只有安静。是我们的母亲在掌管着家事,也是她每天对我们几个孩子唠唠叨叨——我姐姐、我哥哥和我。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父亲叫人给他自己造了一条船。

父亲对此事非常认真。他的订购要求很特别:这条船要用小叶黄苏木做成,小小的,用小薄木板做船尾,仅仅只能容下一个人划桨。虽然小,但必须得挑上好的材料,要造得结实、箍得紧,要能在水里泡上二三十年不出问题。我们的母亲对这件事颇为不满。难道他准备用这条毫无用处的玩意去打渔?父亲什么也没有说。那时候,我们家离河很近,还不到四分之一里格的距离。那条河在我们那一带变得开阔起来,水很深,静静地奔流着。由于河太宽,根本就望不到对岸。船做好了。那一天的情形我永远都忘不了。

既不兴奋也不担心,我们的父亲戴上了帽子,跟我们说了声再见。他别的什么话都没说,没带任何吃的用的东西,也没给我们留下任何嘱咐。我们原以为母亲会大声数落他,但她只是面色苍白地看着他,到最后咬着嘴唇甩出一句:“你要走,就一直在外面呆着吧,永远也别回来了!”父亲没理会她。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我,点头示意我出去送他几步。我怕母亲生气,但最后还是断然跟了出去。一路上我觉得无比振奋,满心向往地问:“爸爸,您会带我一起上船吗?”他只回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在为我祝福,而后做了个手势,叫我回去。我假装往回走,但还是转身跟了过去,躲在树丛里窥视他。我们的父亲上了船,解开缆绳,桨一划船就离了岸。那船越划越远——远远看去,船影细长细长的,像一条鳄鱼。

我们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他其实哪儿也没去。他只是在实践一个创举:一直留在河面上,完完全全地呆在小船里,永不出来。这件事过于离谱,我们所有人都觉得很震惊。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们的亲戚、邻居和相熟的人都聚到了一起,商量该怎么办。

我们的母亲觉得很丢脸,她表现得很谨慎。因此,所有的人都认为父亲这么做只有一个他们不愿说出来的理由:他疯了。只有个别人认为他也可能是在履行对上帝许下的诺言,或者是因为他被什么难以启齿的病——有可能是麻风病——所折磨,于是决定离家出走,就在附近自我放逐、听天由命。各式各样的人——经过河边的行人、两岸的住户甚至河对岸的远亲——都传话过来,说我们的父亲从未踏上河岸半步,无论白天黑夜都只是在河中漫无目的地独自行舟。于是,我们的母亲和亲戚们一致认定:他藏在船上的食物迟早会吃完的,那时候他要么上岸远走他乡永不回来,这样至少会好点;要么感到懊悔,回到家中。

他们完全猜错了。我每天都会偷偷地给父亲带食物过去。这个主意是我在父亲走的第一夜想到的。那一晚我们尝试着在岸边点起了篝火,一边祈祷,一边呼唤父亲。没过多久,我就带着红糖、玉米面包和一串香蕉来到了河边。等了很久,在最后一刻,我好不容易望见了他:他坐在小船里,离得很远,孤悬在光滑的水面上。他看见了我,既没有朝我这边划,也没有打任何手势。我把吃的东西举给他看了看,然后把它们放进了峭壁上的一个石洞里,这样就不会被小动物扒翻,也不会被雨和露水打湿。后来只要我一走出家门,就会跑去给父亲送吃的。过了一阵,我很惊讶地发现,我们的母亲居然知道了我的“秘密使命”,但她装作不知道,只不过,她总是把剩余的食物暗自放在便于我窃取的地方。我们的母亲也有深藏不露的一面。

母亲请来了我们的舅舅,帮着干些农活、处理点事务。还给我们小孩子请来了补课的老师。有一天她请了一个神父,浑身披挂来到河边,他喊着父亲的名字为他驱魔,试图让父亲打消令人不快的冥顽念头。还有一次,她叫了两个当兵的来,想把父亲吓上岸。所有这一切都没起到任何作用。父亲依旧在河上度日,不管有没有被人看见,他都划着小船独自漂泊,不让任何人靠近他也不和任何人搭话。后来有两个报社的记者开着摩托艇过来试图给他拍照,最终未能得逞:父亲消失在河的另一边,把小船划进了一片大沼泽里,那里长着茂密的灯心草和灌木丛,只有他对那片幽暗的水域了如指掌。

我们不得不去习惯有个生活在水上的父亲。但遗憾的是,事实上,我们对此从未习以为常。尤其是我,平时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只跟父亲说,现在这些想法都得丢在一边了。他是如何忍受船上的艰难生活的,任何人都完全无法了解。每日每夜,顶着烈日或是冒着大雨,耐着高温和孤寂,还有冬天里极其可怕的严寒,他什么遮蔽物都没有,除了头上的一顶旧帽子,就这么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过了下来,毫不在意岁月就此蹉跎而去。他从未把船停靠在河的两岸,也从未停靠在河里的小岛和沙洲上,他再没有踏上岸,连近岸的草滩都未踏上半步。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睡觉的时候,他会把缆绳栓在小岛边上,让船在隐蔽处漂着。但他从来没有在岸边举过火把,也没有生过火,甚至连一根火柴都没用过。他吃得很少。即使我们在榕树根上或是在峭壁上的石洞里放了吃的,他也只拿很少的一点,远远不够一个人的饭量。他不会生病吗?他得保持足够的臂力在洪水到来时的急流中划船,在汹涌的大水中,动物的死尸和漂浮的树木被巨浪裹挟着,极其恐怖地冲撞过来,这对他而言非常危险。他再也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任何一句话。我们也再没有谈起过他。只是会常常想起他。不,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的父亲。如果有时候我们假装忘记他了一点点,也只是为了突然间通过别的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再次唤醒全部的记忆。

我姐姐嫁人了,但母亲却不想举办婚宴。因为我们每吃到一道可口的菜肴,就会想到父亲。还有那些风雨交加的寒冷的夜晚,我们呆在温暖的房间里,就会想到父亲只戴着一顶帽子在暴雨倾盆的河面徒手把雨水舀出小船的样子。有时候,会有个把熟人认为我越来越像父亲了。但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变得首如飞蓬、满面虬须,指甲长长的,身体瘦弱不堪,因为长期晒太阳,皮肤黑得不成样子,而且差不多像已经动物一样赤身裸体了,尽管身上可能还会披着一些衣服的残片,那些衣服是我们时不时放在岸边的。

他就不想知道我们的近况、完全没有亲情了么?我还念着这份亲情,每当我因为做了什么好事被人夸奖的时候,我总是很自豪地说:“是我父亲教我这么做的……”尽管事实上并非如此,但这属于真实的谎言吧。既然他想不起我们来,也不关心我们,那么,为什么他不逆流而上或者顺水而下,去那些遥远得我们无法再相望的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我姐姐生了个男孩,她执意要让我们的父亲看看他的亲外孙。我们都来到峭壁上,那天天气晴好,我姐姐穿着结婚的时候穿的白婚纱,双臂高举着新生的宝宝,我姐夫打着一把阳伞替母子俩遮阴。我们叫啊、等啊,父亲始终没有出现。我姐姐哭了,我们都在那儿抱在一起痛哭。

我姐姐跟姐夫一起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哥哥决定去城里发展,而后他就走了。岁月在不知不觉中飞快地流逝。我们的母亲最后也彻底地走了,她变老了,去和我姐姐住一起。只有我还留在这里。我怎么都不想结婚,只想一个人面对生命中的种种困境。我知道,不管是在河上,还是在荒漠中、在虚无中,我们的父亲需要我,他无须解释他的所作所为。即使我想要知道他这古怪行径的理由,当我固执地与人探讨的时候,他们也只会告诉我:肯定有那么一次,父亲曾经向给他造船的人解释过具体的原因。但是现在,那个造船的人早已作古,再也没人知道,也没人记得什么了。只有一些毫无意义的闲言碎语,比方说,每到河里开始涨水、大雨下个不停的时候,大家都害怕世界末日来了,就纷纷传言,说我们的父亲像诺亚一样得到了神谕,因此他才提前订做了一条船。这些传言我现在都记不太清楚了。我的父亲啊,我不能造你的谣。我的鬓边已经生出了白发。

我是一个悲观的人。为什么我会有如此的罪孽?是因为我父亲的离家出走么?河水不停地流啊流啊流,河流是永恒的。而我已承受起衰老之苦,我这一生不过是走了个过场。我带着一身的宿疾、苦闷和疲惫,健康每况愈下,快被风湿病折磨成废人一个。而他呢?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想必也承受了更多的苦痛。他已经如此年迈,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浑身无力,一任小船在水中翻倒,或者丢下桨板跟着船顺水漂走,卷进下游的湍流和瀑布里冲下去,在一阵凶猛的震荡中死去。想到这里我心里一紧。他在河里边,让我也不得安宁。在我内心的火炉里,在无休止的痛苦中,我不知为何感到罪孽深重。如果事情不是这个样子,我兴许会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在想来想去。

我没有做晚祷。我疯了吗?不。在我们家,“疯”这个词是不能说的,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说过,没有任何人被认为“疯”了。谁都没有疯。要么是,所有人都疯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到河边。我举起一块手帕,用力地挥舞着。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讲。等啊等,最后,他终于出现了,在那边,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船尾。我在河边放声大喊,叫了他无数次。我拔高嗓门,既像在发誓又像在宣告,喊出了我急于说出的话:“父亲,您老了,您已经在外面漂了那么久了……现在您回来吧,没必要再漂着啦……您回来吧,如果您愿意的话,就这会儿我就可以上船去,替您漂着!”在我喊出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脏跳得无比剧烈、无比清晰。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他挥动着船桨,朝我划了过来,像是接纳了我的提议。突然间,我颤抖了起来,身体深处都在颤抖。因为在他划到岸边之前,他已经伸出了双臂,摆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是第一次啊!天哪,我不能……我吓得头发都立起来了,一路狂奔,从那里逃离开去。因为我看见了他的样子:像是从地狱里来的。我不住地祈求着、祈求着,祈求着饶恕。

由恐惧引发的极度深寒折磨着我,我病倒了。我知道不会有人更了解他了。在犯下如此的过错之后,我还算是人吗?我是那种本不该如此的人,是那种将会在沉默中度日的人。我知道现在为时已晚,我害怕在这苍白的世界上,生命会很快走到尽头。然而,至少在我死去的时候,人们会抬起我,把我也放进一条虚无的小船中,在这永不停息也望不到头的河水里:我在河流上,河水流淌着,流向下游,流向岸边,流向河心——河流。

(译自Primeiras Estórias /Guimarães Ro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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