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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身在京城但肠胃朝向四川盆地的食客一样,我非常喜欢南新仓的“天下盐”,不仅因为其菜肴口味鲜明率真、快意江湖,更因为老板二毛是个左手写诗右手掌勺的“文曲食神”。作为一个和普通食神大不相同的“文曲食神”,他不但精通厨艺的传承与研发,更能于饮食之细节处追究微观的风俗与文化。不日前二毛又有新菜出炉,招呼我前去“天下盐”品尝,入席后菜还未上,我却被小小一杯茶弄得险些泪流满面——我居然在北京喝到了小时候在重庆乡下常喝的老鹰茶。

老鹰茶的味道非常特殊,有种很诡异的、略带刺激性的香味,初次喝的人可能会像初尝川菜中的拌鱼腥草叶子一样不大适应。这种香味集挑衅性与抚慰性为一体:挑衅性是针对身体之外湿热的盆地天气的,略呈红褐色的清亮茶汤中似有一个赤膊的西南汉子以盆地式堂吉诃德的骁勇对着漫天的“热”字叫板;而抚慰性则是针对身体内部的,上好的老鹰茶叶片背后都有一层白白的绒毛,像是西南村姑的白嫩皮肤,令茶汤中荡漾着一种平民化的盆地柔情,一入口即能感受到村里冰肌玉骨的美大嫂沁凉的面颊紧贴在你的坏心肝上的酥爽。

也许任何一个以文字为生但又痴迷于饮食细节的人都会体会到在我身上经常出现的一种纠结:因常常舞弄文字而不得不对语言重构世界的能力存有膜拜之心,然而一旦想用文字来复现味觉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语言系统在面对庞杂而微妙的味觉系统的时候是多么贫乏无力。进而你会发现,那些最不能被语言牢牢把握的味觉,往往都是区域性的、无法在广阔的经验谱系中寻找到普泛共鸣的味觉。老鹰茶的味道正是如此。而这类令词语止息的区域性味觉,常常具备一种超强的功能:一旦你与这种味道再次相遇,一个特定时空内的全部记忆会以无比清晰的方式突破语言的限度瞬间展开。

就比方说,当我坐在北京南新仓的“天下盐”里无意中喝到了一杯老鹰茶的时候,我居然有那么几秒钟像是坐进了时间机器穿梭到了童年时代的重庆乡间:一个闷热的夏日,我和一群吵闹的小朋友走在嘉陵江边的山路上,要去往邻乡的一个地坝看晚上的露天电影《闪闪的红星》,一路上正焦渴难耐之时,三岔路口的老黄果树下,一个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美貌少妇正坐在一个简陋的茶棚前面招呼我们过去喝茶:那盛在干干净净的玻璃杯里面、杯口还盖着一块方形的玻璃盖以防蚊虫掉落的冰凉茶水,正是一分钱一杯、小朋友们都喝得起的老鹰茶。

老鹰茶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底层饮品,在重庆、四川和贵州北部遵义一带,乡下人比城里人更常喝、山里的乡下人又比平坝上的乡下人喝得多。它名为茶,实则为樟科木姜子属的豹皮樟、樟科润楠属的川黔润楠和贵州润楠。老鹰特别喜欢在长有上述植株的崖壁上筑巢,即使巢穴附近没有,也会从远处叼一些它们的枝叶放在窝里,因为这几种西南山区特有的树有强烈的樟科植物芳香油的味道,蛇、鼠之类喜欢偷食幼鹰的动物很害怕闻到,有了它们,鹰妈妈就可以放心地把鹰宝宝搁在家里面独自出外觅食去了。这大概就是老鹰茶一词的来由吧。

山民们比老鹰更喜欢老鹰茶,它清凉解暑、消食化腻,还能止泻止嗝、防溲防腐,完全是西南山间多功能万用饮品。城里面的老鹰茶棚经常出现在街角、码头的大树荫下,所以城里面不知此茶与老鹰之关联的茶客们也管它叫“老荫茶”,反正在前后鼻音不分的川话里两个词发音一模一样。在成都一带,老鹰茶还被叫做红白茶,因为茶叶上有白毛,冲出来的汤色又是红褐色的,一红一白,相映成趣。

我离开重庆长居北京之后,每每往西南一带流窜,都忘不了去街头巷尾、山间田头觅点老鹰茶来喝,只可惜,许是因为经济的发展让人们觉得老鹰茶太贱、太不上台面了,不但大城市里老鹰茶越来越少见,就是小县小镇上,老鹰茶也被各种瓶装饮料打败了。但愿它不要消失得太快,因为我还有一种极品老鹰茶至今未曾品尝,那就是盛行于黔北大娄山一带的老鹰“虫茶”:把老鹰茶放在阴暗透气的器皿中,一任某种小虫虫在茶叶中吃喝拉撒,而后收集小虫虫的屎粒,稍事筛选,即可制成樟科芳香油味比之茎叶更加浓郁的“虫茶”。如此重口味的神奇饮品,不去品尝定会是一件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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